「準備好材料之後,就可以開始揉麵團;揉好麵團,等待發酵,可能三小時,可能五小時,不一定,看氣溫而定。等到麵團膨脹到原本兩倍或三倍大,就可以開始進烤箱烘焙,可能二十分鐘,可能要到一個小時,看麵團大小,也依烤箱爐溫而定。等到麵包表面呈現金黃色,差不多就可以出爐了。」

一般來說,故事裡面都有主角,可能是公主或是王子,可能是動物,例如小豬、野狼、小熊,或者是自然界裡的事物,例如北風與太陽,還有那個無名旅人;也可以像是有名有姓、想要練習讓自己飛得更快的海鷗岳納珊。噢,對了,那個從石頭蹦出來、大鬧天宮後又被壓在石頭山底下500年的孫悟空,其實也是動物。什麼?小熊維尼也是!

偶而,主角也不見得是活著動著。在幾米的《藍石頭》裡,主角藍石頭本來安安靜靜躺在森林裡,一副與天地不爭、與萬物不應的境界,只差沒有「返景入深林」縮時攝影的光影變化給我們瞧瞧。然而,歲月靜好的日子並沒有發生,主角被一分為二啦。

有時候,主角不是主動現身,而是被動現身的活靈活現。在華生眼中的福爾摩斯簡直是太陽系的中心。其他跑龍套出現的活人死人男人女人大人小人…不過是圍繞著的行星,或者是行星的衛星,或者是75年出現一次的慧星。在華生眼中,福爾摩斯幾乎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天縱英明存在著。想也知道,說故事的華生根本是貼身採訪福爾摩斯,完全被圈粉了。

不管是童話或故事或神話,乃至鄉野傳說,有主角的好處是,他/她/它/祂可以做很多的事情,也可以「被」做很多的事情,好的壞的,乾淨的骯髒的,還能大開主角威能,在不同場景裡活躍,死的活的在天堂在地獄在地球在外太空在森林在深海,攝影機鏡頭幾乎都是以主角為中心,除了引導觀眾或讀者的目光,透過情境設定及情節發展帶入自己,進而揪著觀眾/讀者的心緒,隨著主角高低起伏進行旅程。

就算是主角沒有在故事開始出現,比如說笑傲江湖的令狐沖,其實已經在後台暖身:先是勞德諾和岳靈珊登場,兜兜轉轉的福威鏢局幾乎滅門,然後是酒館裡的其他師兄弟閒聊,然後來到劉正風金盆洗手會場,連老尼姑定逸師太也為了自己的徒兒儀琳出來參一腳,最後,主角現身在衡陽城裡面的群玉院。然而在令狐沖現身之前,他已經透過其他人的轉述開始在故事裡登場了。換句話說,主角位置已經先空下來,只等聚光燈誘導觀眾的眼光投射在主角上場的時刻。

其實,就算主角威能大開,也不必然會是一直好運的保證,也會有懷疑人生、錐心之痛的主角:被綁在高加索山懸崖上、每天被不曉得哪裡飛來的鷹停在身上,啄開胸膛、啃食心肝,次日長出心肝後,再承受相同折磨的那位普羅米修斯,在如此無限迴圈、不知伊於胡底的恐怖循環裡,恐怕不會有任何人想帶入自己的狀況到那麼悲慘的狀況吧。是啦,在他稍早出現的故事中固然風風光光正義凜然,但,得罪了方丈還想走?沒那麼容易!

有一些魚,悠游在泉水裡,整天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有天不知怎麼回事,泉水乾了,其他魚早就溜走了,偏偏有兩條魚來不及離開,被困在淺淺的水坑裡。為了生存,兩條魚互相張著嘴巴吐出泡沫往對方的身上,想要滋潤彼此。然後,故事停在奇怪的地方:不如相忘於江湖。日常生活,平淡無奇,也引不起什麼人注意,偏偏遇到泉水枯竭時刻,又被好事的莊子給遇到記了下來,兩條魚的死活恐怕比不上菜市場魚販攤上五顏六色、長短各異的魚種來得令人印象深刻,並且流傳至今。在原典23字的短短故事裡,原本引不出太多的事,卻因為「匱乏」所引發的轉折,讓讀者看到魚的處境。

Oedipus, King of Thebes, sends his brother-in-law, Creon, to ask advice of the oracle at Delphi, concerning a plague ravaging Thebes. Creon returns to report that the plague is the result of religious pollution, since the murderer of their former king, Laius, has never been caught. Oedipus vows to find the murderer and curses him for causing the plague. 前一段是不足,這段卻是不受歡迎的病毒造成了瘟疫,Oedipus只好採取行動,想要解決瘟疫。故事的結果是,Oedipus刺瞎了雙眼。呃…

敍述有長有短、主角生物或非生物,故事的鋪陳總是在主角遭逢各式困境後逐步展開。在前述烤麵包的操作過程中,姑且把它當成一個故事的話,似乎看不出任何困境,因為整個推展步驟非常順利,令人不起疑心,頂多是「咦?烤箱什麼牌子會有影響嗎?」或者是「麵團要膨脹到什麼程度才叫兩三倍大?」這些技術問題,似乎也不成困擾。

如果不特別注意的話,只要順著這個作麵包的流程就可以順利獲得最後的結果,然而,光最強的地方,陰影也最深。要是我們稍微停下來想想,卻隱隱約約有個我們就遇到了第一個難題了:主角在哪裡?

對呀,主角是誰,哪裡去了呢?

Godot:你在等待我嗎?

一般在操作手冊裡,有的是一個過程接著一個過程的描述,例如,「要先準備好麵粉500公克,然後要秤300公克的水,再加入四分之一茶匙的速發酵母」,諸如此類的說明,在書寫操作手冊時,撰寫者就會認定閱讀者就是主角;主角並沒有不見,只是隱身而已,所以會出現撰寫者跟閱讀者這兩個相對的角色。在說故事的情況下,說者講的是一個故事,聽者聽的是一個故事,聽者不見得會意識到自己可以把自己的狀況帶入故事中。

另一種沒有主角的狀況,也不算是故事,頂多是句子,”Sit down. Stand up.” 這種祈使句,國中英語,甚至是國小英語就學過了,會有個發話者,以及受話者。以操作手冊的概念沿用下來,受話者只要聽、接受,至於能不能融入情節,已經不是重點了。

主角?是說話者,還是受話者?

「榮格曾說過,置身在沒有出口的情境,或是處在沒有解決方式的衝突,是典型的個體化歷程起始點,註定要出現無解的情境。」《解讀童話-從榮格觀點探索童話世界》

一開始就沒有出現的主角,正是榮格所暗示的,沒有人(nobody)被困在這裡,被迫(?)進行這場旅程。而且打從我們出生開始,就已經進入這歷程了。

「是誰瞎了你的眼?」

「沒有人攻擊我!」Polyphemus大叫。

「沒有人?!」其他獨眼族望著Polyphemus,以為他大概是喝得太醉、受到神的詛咒,才會莫名其妙的瞎了眼,因而不當一回事沒有理會。次日,Odysseus趁著Polyphemus把畜養的羊放出洞外吃草、又沒有其他巨人的幫忙下,一行人躲在羊的肚子下而安全逃出。

主角沒有出現、他人眼中的主角、主角出現卻偽稱沒有人、看不出來有沒有主角…到底有還是沒有,搞得我好亂呀~

You are the bows

from which your children as living arrows are sent forth.

The archer sees the mark upon the path of the infinite, and He bends

you with His might that His arrows may go swift and far. 

~Kahlil Gibran, On Children

紀伯倫倒是直接的說了:你--我們就是紀伯倫筆下的生命之箭,被父母之弓拋出,遠遠的,遠遠的,射向那蒼穹。與弓分開的箭,獨自飛向遠方,紀伯倫稱之為「生命自身的渴望」(Life’s longing for itself)。箭離弓的那刻,就是箭的目的;生命誕生的那刻,就是生命的渴望。在榮格眼中,脫離母親子宮的個體,從自閉到共生到分離-個體化,經歷生命的春夏秋冬,稱為之「自性化」(individuation)。從英文來看,in-divide,不-分割,便是在強調生命的整體性,只不過,在多數人的觀念裡,生命的整體性著重在意識得到的部分,至於意識不到、通稱為潛意識的那些地方,便不存在。

儘管紀伯倫筆下的你,就是我們的代稱,在生活中卻偶而會聽到有些人用「你」來指稱自己,譬如說:「…在遇到那件事的時候,你會開始感到心慌,甚至不曉得該怎麼辦…」其實對方想說的是,在那個情況下「我」會感到心慌。只因為那個心慌或者是那當下的情緒太過於巨大,或者是難以接近,說話者會習慣用「你」來取代「我」的存在。如果這時候,聽話的人提出好奇和疑問:「你所說的『你』到底是指你,還是誰呢?」那麼說話的人才會猛然的意識到,原來他她說的「你」其實就是指稱自己,只不過在這樣子沒有意識到的過程中,「我」被說話的人所忽略了;在說話的當下,說話者並不存在,儘管他人就在現場說話給我們聽。

然而,要意識到自己在不在現場,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And he went back to meet the fox. “Goodbye,” he said. “Goodbye,”  said the fox. “And now here is my secret, a very simple secret: It is only with the heart that one can see rightly; what is essential is invisible to the eye.”

“What is essential is invisible to the eye,” the little prince repeated, so that he would be sure to remember.

~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Le Petit Prince

因為,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下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然後他就死掉了。

無獨有偶的,聖經故事裡的亞當與夏娃,本來無憂無慮的生活在伊甸園裡,滿園的果子都可食用,唯獨上帝交待了無論如何不可食用智慧樹上的果子。直到有天,蛇引誘了他們食用樹上的蘋果;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赤身裸體,便感到害羞。然後他們被趕了。

又,譬如日本的黃鶯之居。年輕的樵夫在荒野林中發現了豪宅,並在豪宅中遇到一名美麗的女子,還請他看家但告誡:「不要去看後面那棟房子。」男子,想當然的一定會到後面那棟房子,還在其中一個房間拿起擺的三個鳥蛋,但是失手了。Ooops!女子回來看到了,變身為黃鶯隱身而去。然後豪宅消失、阿宅驚呆了。

喂!

渾沌在開了竅之後,死了;亞當夏娃有了智慧後,被趕走;樵夫開了門摔了蛋,人宅兩失。死的死、走的走,沒的沒。在故事裡刻意提醒讀者,跨過了一條界線之後就回不去了,作者的陰謀有若司馬昭之心,再不然,儵與忽謀根本是要害死渾沌,上帝挖了坑給亞當夏娃跳,黃鶯要讓樵夫夢醒零分,難不成,這裡要強調大家一起來害人嗎?

「童話故事中每個角色都是其他角色的陰影面,故事中所有的角色都是彼此相互對應的,而所有的角色也都有補償性的功能在其中。」《童話中的陰影與邪惡-從榮格觀點探索童話世界》

如果我們直觀的認為,故事裡的角色是單獨存在、分開來看,只在故事裡遭逢彼此,那麼我們眼睛只會看到故事表層的內涵,始終在意識狀態下、停留在故事的道德教訓裡。別忘記了,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一旦角色們跨過那條線,讀者也意識到這個變化、並且視故事裡所有的角色都是人們內在有待統整的各種原型的表徵,那麼,我們就此展開自性化的歷程。第一步。

回頭來看一開始的故事,「準備好材料之後,就可以開始揉麵團」。一旦能意識到這個故事的架構,是誰在準備材料,是誰在揉麵團--注意到自己已經開始進入故事情境後,接著就可以往內走深一點點:「(___)準備好材料之後,就可以開始揉麵團」。

《職人新經濟》一書裡提及四種職業,調酒師、理髮師、肉販、釀酒師,這些工作在過去並沒有受到太多重視,頂多被當成有特定技術的職人看待,不需要太多理論或高深智識才能勝任,也是這些從業者其父執輩口中無從選擇下的工作。然而在作者探訪爬梳後,發現這些職業是紐約大都市很酷的工作,不再是當年掙口飯的途徑。「因為它們能提供有意義的勞動,為內在帶來許多收穫——在今日經濟動盪、不穩定的工作環境裡,要讓心靈有所得,可不容易。」

內在是個抽象的概念,言人人殊,沒有定論。對比於內在,外顯事物則是人們可加以具體掌握的。榮格深受衛禮賢《黃金之花的秘密》(即《太乙金華宗旨》)影響,開始研究歐洲鍊金術,從中找到兩者相關處,進而發展出自性化的概念。這麼一來,榮格為之作序的德文版《易經》順勢登場,引入太極圖有助於理解內在/外在的關連,黑白的圓形太極圖便能繼續運轉。

缺席的主角,並不是缺席,而是透過揉麵團的故事,讓無意識的自己被看見:把自己放到行動者的位置,英雌/英雄之旅的故事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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