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和阿嬤的一張合照:阿嬤抱著我,母親背上坐著大哥,背景是台中公園的綠草地。在黑白照片裡,綠草地的顏色呈現出深淺不同的色澤,一點也不沈重。

那年我開始在三重老家到處爬到處走,時不時會遇到阿嬤。阿嬤當時就在老家門口擺了個攤位,販售著各式各樣的蔬菜,小白菜、紅蘿蔔自是不在話下,還會有各種魚類。阿嬤有一隻銳角三角形的菜刀,類似沙西米專用刀,那是她拿來處理魚類用的。她熟練的用手伸入鰓部,輕輕一撥,「啵」的一個輕聲,很快就魚頭和魚身就分開來,可以販售了。喔,漏了一個部分,她會先用一隻握把類似大型開瓶器、尾端似扒地用鐵爪的縮小版,徹底刮除大小魚類的魚鱗,然後我就會看到地上一片片小小的閃光,隨著她舀起傾瀉而下的水流衝向排水溝-其實也只是個馬路旁略為低凹的水泥淺溝,還會有好幾片巴在她手臂上或是留在路面凹縫不肯走的,像粒粒鑽石般的發亮著。

在那個大同南路市場不遠的三重老家門口,總偶而會吸引一些散客走過來看看阿嬤的攤位,要不閒聊一下家常八卦,要不帶走一兩把青菜,再不是用鹹草串起一尾魚拎走。我就是這樣子開始走向這個家門旁邊阿嬤的攤位,開始了我的大千世界。

阿嬤有睡前吃零食的習慣,往往帶了個什麼餅乾、零食之類的小物,就像是虎姑婆在夜裡咬著小孩子的手指頭喀喀的吃起來。有時候我會跑去阿公阿嬤的房間向她伸手要,有時候自己睡著了什麼也忘了。一年夏天,天氣熱到不行,阿嬤把草蓆鋪在臨街的客廳磨石子地板,想透過地板的涼意與屋外的涼風增加涼快,比較容易入睡。隔天早上起床我是被阿嬤的驚呼聲給嚇醒的-她整個頭都是螞蟻!大概是她吃著餅乾時,屑屑掉進她的頭髮裡,而在屋裡到處巡走的螞蟻順著香氣找到她的頭髮去,整窩的螞蟻傾巢而出的大饗一餐。阿嬤趕緊衝向一樓天井旁的水池,將她的髮髻鬆開,希哩呼魯的洗起頭髮。從此,阿嬤睡前吃零食的習慣,就再也沒有出現,阿嬤與螞蟻共枕的驚慌失措,卻成了家裡兄姐偶而會提起的趣事。

老爸在那時很愛釣魚,經常就和朋友去溪邊垂釣,家裡還有許多的釣桿裝在墨綠色的長形釣魚袋。桌上有時候會出現鮮魚湯,只用薑絲提味的鮮美魚湯,我已分不清是阿嬤攤子上沒賣完的,還是老爸去某個溪釣回來的,灰白的魚眼往往會被我挖出來啃食,然後留下一個較硬的核心在桌上。那個大碗現在還在家裡嗎?還是被我某年給清掉了?我不記得了。

搬出擁擠的三重大家庭後,阿公阿嬤和我們一起出來,住進一間有後院的屋子-所謂的後院,不過是把防火巷延伸出去而去的一塊空地。多了這片空地,阿嬤把三重老家屋頂的石磨也載了過來,繼續她收起菜攤後的活兒。我們兄弟這三個毛頭便成了阿嬤最好的動力來源。吊掛在鐵架上的木桿兒承擔了它本身的重量,我們就只要前往推動著木桿,石磨兒會在底座上旋轉著,然後其中一人負責將黃豆一杓杓的舀進石磨的開口裡,不久就會見到濃濃豆腥味的乳白色豆汁緩緩溢出縫隙,漸漸流出底座的開口,落進底下的紅色塑膠桶裡。阿嬤在一旁看著我們操作,見黃豆即將舀盡,她會去拿出鋁製盆子在一旁準備,待豆汁流盡後,她要我和大哥拿著米白色的棉布袋,要小弟負責搓擠棉布袋,再自己提起那塑膠桶將豆汁倒進布袋裡,濾成豆漿。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就是喝著自家手工豆漿。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阿嬤又找到了賺錢的門路,我們也跟她工作,後院成為童工的工作場所。工廠運來許多的瓦楞紙條,疊得老高,我們就和阿嬤把這些瓦楞紙條組裝成9X9的包裝空格。說的永遠比做的容易,這些瓦楞紙條要一條套到其他一條並不困難,然而兩條、三條…縱橫交錯的紙條隨著數量的加多,難度也隨之增加,絲毫不因瓦楞紙條的柔軟易折而減少。困難還不僅止於此。那些疊得越來越高的瓦楞紙對我來說,就是一疊疊的硬幣-每十個折換成一元-然而疊得越高,裝袋的難度也越高,要是不小心拿取時翻倒了,或者是紙條過於鬆散而脫落一地,那令人懊惱的工作就要再重來一次。看在錢的份上,我還是耐著性子和阿嬤一起工作了好一陣子,反正我的那些時間不是拿去和鄰居打球,不然就是放學後在巷弄裡東逛西晃的找樂子,再者,我也習慣了和阿嬤一起工作。

阿嬤還有一項厲害的地方,包粽子。每到了端午節前,她會去市場買來好幾斤的竹葉,放進大鋁盆裡洗淨,然後買了更多斤的糯米、香菇、豬肉、乾栗子…分成好幾批的放進鐵鍋裡翻炒,煮成香味四溢的油飯,然後在廚房裡架起取衣服的Y字桿,套上蘭草,開始熟練的將竹葉捲成三角錐,舀進油飯,裹起竹葉,纏上蘭草繩,很快的一鐵鍋的油飯包完,阿嬤會再生出另一鍋來。好幾斤,該說是好幾串的粽子就在阿嬤的手中成形,分送出去。包粽子,該是我沒學到一項手藝吧。

阿嬤還有一項我沒學到的手藝。我們這些孫子輩的,每個人都有一件阿嬤自己打的毛衣。事實上我有兩件她打的毛衣,一件是棕色的,一件是米白色的。在打這兩件毛衣時,她大概是七十多歲了。不過,更早之前,她的另一項手藝卻是令我既厭惡又佩服。她可以看著日文MOOK上的版型,裁剪出不同的衣著,並用她那可以收納成一個木盒的手搖縫紉機織成不同的衣服,再不就是利用布邊裁成相同寬度的布條縫出一條條的百納被給三重的伯父一家人,給三重的姑姑一家人,給景美的姑姑一家人,給內湖的姑姑一家人,給景美的叔叔一家人。厭惡的是,家裡的棉絮到處都有,掃不勝掃。這會是我沒學到這項手藝的原因之一嗎?

阿嬤的年紀逐漸變大,不管是三重的姑姑或是內湖的姑姑,或是景美的姑姑,阿嬤和她們聊天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長,捨不得再多,姑姑們終究還是要回去自己的家裡,阿嬤唉聲嘆息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毛線球也漸漸在家裡消失,石磨在搬家後也不再出現,粽子、肉燥消失的時間更早。在我開始上班後,阿嬤的身體變差,一星期有兩天要去醫院洗腎。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回到家時,當我踏進位於大樓之間照不進太多陽光的客廳時,在沒開燈客廳裡的大理石椅上,阿嬤的身影在逆光的午後鑲上淡淡一層白邊。

「阿嬤,我返來呀。」習慣性的我總會在踏進家門時呼喚見到面的家人。
「…」

走向房間去放背包時,我彷彿見到阿嬤的眼睛在暗處閃動著。阿嬤她還是沒有出聲,似乎是出神的想些什麼。我知道那時的她耳力已經不是太好了,放完背包後,我回到客廳,開了燈,又向她大聲問候。「阿嬤,哇返來呀。」
「…」

那年我換了個工作,到廣告公司上班,經常性的加班和阿嬤一起吃飯的機會變得更少,一星期或許不到兩三次吧。六月底,去美國參加哥哥的畢業典禮後,阿嬤的狀況似乎變差了,洗腎,加上置換人工髖關節的手術讓她的元氣變得更低,可我看到她坐在床沿唉聲嘆氣的次數,也是越來越少。而我在返回台灣後,在工作上開始對於經常性的加班有些不耐煩,也對於自己即將來到的而立之年感到些許壓力。這些都是我事後才知的。

八月某天,阿嬤住院四天後,母親在我出門前說了阿嬤的狀況不佳,提醒我去醫院探一下她,我才驚覺有好幾天沒看到她了。停好機車,來到阿嬤的病房前,阿嬤安詳的躺在病床上,床頭的監視系統穩定的閃著訊號,「嗶、嗶、嗶」。

我在床腳看著頭髮幾乎已落光的阿嬤,乎然意識到阿嬤一直以來每天早上都會仔細的穿戴好假髮,她那一頭黑髮早就不知在何時落得差不多了。她的眼睛閉著,神態非常安詳,我看著她有十分鐘之久。或者更久。或者更短。

「阿嬤,你好好的休息,放心的休息,我要來去上班了。」我靠近她的耳邊跟她說了道別,撫了撫她的額頭,準備要去上班。

「嗶嗶、嗶嗶、嗶嗶…」阿嬤的手腳不知怎麼地開始揮舞起來,護士聽到了聲音也進來病房。

「請你們先離開病房。」一個護士對我們說,我和母親被請出病床,兩個、三個護士…醫師也進來了。

接下來的情況我只記得母親趕我去上班,而父親在數天之後返國時,只見到屋子裡滿是親戚以及阿嬤的牌位。

「阿嬤,你放心的休息吧。」這是我對阿嬤說的最後一句話。

* * *
在醫院裡利用周六早晨進行超音波檢查的等待空檔開始打這篇文章,特別不容易,一是阿嬤在這家醫院過世的,二是我自己也差點在這家醫院掛點回老家,不是醫師誤診,而是藥物過敏。

這篇文章拖了近一個月才完成,在虎年的初一。給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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