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搬離三重之前,爺爺是聽了算命師的說法當時所住的方位對他不利,要到坐南朝北的方位才會對他有利,因此阿公阿嬤就跟著一起搬出三重,留下了他一手建立的透天厝及印刷廠給大伯父,和我們一起落腳台北。

阿公經常穿著繫繩短褲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在那個冷氣機是奢侈品很難普及的情況下,再加上在三重養成夏天不穿上衣的習慣,所以我對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因為十二指腸潰瘍開痕跡的腹部。短到不能再短的白髮、灰白的短褲、圓圓凸凸的腹部、瘦到只剩骨頭的胸部及略駝的背部,這是國小的我眼中的阿公。

離開了和二舅公一起建立的三重印刷廠後,退休後的阿公並沒有因此而清閒,家裡陸陸續續出現了一疊疊的黃色大型公文封,以及幾乎是用也用不盡的印著紅色線條的十行紙。這些紙是從哪裡來的,我壓根兒不曉得,在忙著心裡喜歡某某某同學的黑框眼睛後的我的那個腦袋瓜子,其實對於阿公的忙碌是沒有特別在注意的。

放學後只知玩耍到處亂逛的那個二楞子完全不曉得險惡的國中生活已經虎視眈眈的等著我,就此陷入了「荔枝一枝鵝不可」的鴨子聽雷英文課,以及「ㄟ扶歐扶愛可斯」火星人語言數學課,那張在我國小畢業典禮當天,拿到的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的獎狀在這些火星文功課的折磨下,單薄的卡紙支撐不住這些源源不絕來自外太空的語言,在班上的排名往往從後面開始數會比較快,憂心的母親終於忍不住,要求我去補習班,又屈服於我的堅持,最後是和父親商量請了家教來補救我的數學,我才開始稍稍止住跌勢。

阿公的事業直到那時才開始在我腦子裡清楚起來,因為我到處尋找計算紙。

紅紅的鉛印字「總統府」出現在一個顯著大於標準信封的白色封套上出現時,我像是發現了寶藏似的興奮,來到母親面前。

「母呀,這係瞎咪?」國中公民課本裡的文字至少我見過,所以見到這三個熟悉卻又神秘的文字是特別的興奮,總算國中課程有地球人的文字出現了。

「呀這係…」母親似乎陷入一個困境,要怎麼才能讓我理解,「這丟係『總統府』呀~」母親以一種就是如此的口吻告訴我。

「挖哉啦~」這我很有把握,「但是家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出現呢?」看到奇怪的寶貝總要問到底,至少再多問一句。

「就是總統府寄來的信呀。」母親很乾脆的回答。

「喔。」聽到母親簡短的答覆,我暫時打住,不再追問,反正可以再去問阿公;畢竟這信封是在阿公放置紙張的櫥櫃裡發現,去問他總沒錯。

趁著一天傍晚阿公穿著西裝進門尚未脫下成為我熟悉的凸腹老翁前,我問阿公怎麼家裡會有總統府的信封。

「終於有人問了!」未開燈屋子裡阿公的眼裡閃過一絲光采,掏出西裝口袋裡的手帕慢慢拭去額頭上的汗滴,慎重緩慢的收好。大概是從燠熱的屋外進到涼快的屋裡,再加上我的好問題,阿公臉上深刻的紋路變成一抹弧線,露出難得的笑容。

「挖呷哩共…」阿公走向他和阿嬤的房間,順手把脫下的西裝外套掛在客廳墮落的衣架上,那櫃子裡堆疊老高的信封與十行紙緩緩化成他嘴裡的話語,流盪遊走於剛開燈的屋子裡。

「我咧牽中人。」阿公望著我,見我差不多和他一樣短的頭髮底下被黑色鏡框遮住的小眼睛露出疑惑的迷矇,又再接著解釋。

「所以,只要成功了就會有很多錢囉~」我很快的跳到結論。

「你這個囝仔,」阿公笑笑說,「這都是國家機密咧~」

我續繼帶著疑惑怎麼家裡堆了這麼多十行紙,並且持續和我的f of x奮鬥著,反正已經找到許多計算紙,其他的都已經不再重要。我這戴個黑粗框眼鏡、只比果嶺草皮長一點的黑色三分頭的孫子,起床、早餐、上課、回家、功課、考試、被打…每天的生活時鐘就是如此。至於阿公,仍舊是在家裡挺著一個圓滾滾的蜈蚣肚子吃完早餐、然後西裝筆挺的出門,那個總是在用完餐後被手帕輕輕擦拭、仔細修剪的白鬍子,總是保持短到不能再短的白頭髮腦袋,阿公的形象是如此輕晰卻又是如此輕淡的壓印在我腦海。我們祖孫倆,只在那個找到總統府信封傍晚交集。

三不五時會聽到母親和阿公提到不要再和那個「潘仔」到處去牽仲人,她也偶爾會和我抱怨阿公為了這個中間人的事業不曉得投入了多少的心力與時間及金錢…久了,對我而言,那都只是遙遠的事情而已。我忙著和火星數學以及鴨子英文抗戰,如何能存活下去。

更多時候,我對於他緩步下樓的動作總會感到不耐煩,完全不曉得自己被課業壓力給壓得喘不過氣來,卻是把煩躁的心完全丟到阿公身上,嫌他走路慢,笑他吃的聖誕老人牌的細麥片,對於他經常不把牛奶罐子蓋好而感到不悅…

家裡紅色鐵門的鏽蝕鉸鍊總會在推動時嘎吱作響,彷彿在提醒著我們要為它上點油才是。一天,我被父親出差夜歸,推動鐵門的聲響吵醒,只是在外星人動物園奮鬥了一天後累到不行的我很快又睡著了。身旁的哥哥或弟弟有沒有被吵醒,我不曉得;讀高工的哥哥大概在努力讀書還沒睡,讀小學的弟弟大概早就熟睡了。可能我是翻了個身而已。

清晨,家裡似乎有些騷動,累翻的我,又迷迷糊糊的入睡。

提醒早餐的鬧鐘在六點半響起,剛脫離睡夢的我昏沈沈的起床、盥洗,拖著不情願的腳步來到餐桌旁,完全沒注意到父母臥室的房門打開,阿公阿嬤的房門也是開的。

咦?怎麼大哥還在餐桌旁?平常已經出門去的大哥直到這個時刻還在家裡,顯得頗不尋常。家裡發生什麼事?

「阿公在今天清晨過世了。」大哥很冷靜的說著。
「阿公過世?」前陣子才和他說上幾句話,怎麼他就已經不見了?!

家裡紅色鐵門大開,一家人,除了阿嬤在屋子裡沒出來,三重的大伯父大伯母、堂哥們、小叔叔、小姑姑…在車庫設成的靈堂前的巷子圍成一圈,鐵絲網圍成的臨時金爐,熊熊的燒著一疊疊的金紙。燃燒帶起的火星一路向上飄,在漆黑的夜裡拉出一條條紅色的線條。披著麻衣的母親突然跪倒在地,大聲哭號著,原本已經是睡眼沈重的我因而驚醒,望著跪倒在地的母親。法師的誦經聲伴隨著規律的鈴聲,肝腸寸斷母親的哭聲在深夜特別響亮,傳得老遠老遠。就像是向上飄升的火星般的遠揚。

* * *
許多年後的今天,我才曉得,
母親哭的不是為了禮俗,而是為了在四十八歲壯年過世的外公;
阿公的牽中人夢想-買下一整個街廓給家人住-某種程度窮怕了也反映在父親身上。

* * *
要不是讀了「凝視太陽」,要不是 Yalom ,或許我要很久很久才會有這種體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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