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年,1968,爸爸正當三十歲,早已離開東亞日光燈倉管的工作職位,在阿姨的公司當業務好幾年了。在東亞當倉管其實薪水還算過得去,只不過經常為了配合出貨而加班,擔誤了他到中興大學夜間部的上課時間,讓他好生為難。到最後爸爸考慮到他的前途,先是離開讀了半年的大學,然後才是離開東亞日光燈,前往二阿姨的公司上班。

生於二十世紀第一年的阿公,有幸在日本時代得到阿祖的照顧讀到台北師範,成為公學校教員,一個月收入有幾十圓,比起一般人家三四十圓的收入算是好的了。只是隨著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投降,台灣由國民政府接管,新舊政府交替之際,台幣在短短數年內大幅貶值,再加上大量軍民隨著國民政府前來,物價大幅波動上揚,到最後四萬元舊台幣僅得兌換新台幣一元,從此阿公的安定薪水成為讓全家吃不飽也餓不死的雞肋,再加上從南洋返台後姑姑及叔叔相繼出生,考上初中的父親並沒有感受讀書的喜悅,反而見阿公在開學時為了籌措註冊費用而大傷腦筋,到處向同事借錢不然就是預支薪水以便支付學費,在食指浩繁、捉襟見肘的情況下,父親感到金錢的重要,並在後來報考高中時,選擇就讀北商,似乎在暗示著他將來會走向經商一途。

北商畢業後,爸爸先到阿公任教的二重國小擔任代課老師,一邊等著當兵,一邊賺些錢貼補家用。他並沒有因為是代課老師而輕鬆以對,反而是努力不懈怠的帶著他的學生們,完全沒有料到這些學生甚至在畢業幾十年後的同學會上邀請他出席。退伍之後,爸爸順利找到東亞日光燈的工作,除了完成一般的工作,他還努力改善他的工作內容,為當時高風險的出貨狀況設計出一套評估系統,降低倒帳風險。隨著工作上手,他體認到高商學歷在社會上並不足夠,於是他自願請調擔任倉管一職,以便有時間可以準備夜間部大學考試。當其他倉管人員只是應付著工作需要,在下班後不是去作樂便是回家時,爸爸盡力為他的考試準備著,沒有鬆懈。幸運的他如願考上中興大學夜間部,白天仍努力工作著,只是,一來他發現工作常會影響到上課,趕著出貨讓經常讓他無法上課,不然就是體力不濟,二來是倉管工作內容單純薪水低,眼看叔叔及姑姑都還在讀書,學費支出讓他想起當年阿公為了繳付他的註冊費而想方設法的籌足款項:
 「阿宏呀,你又要開學註冊了,這學期要多少錢?」
阿公的擔心一再出現在爸爸的腦海裡,因而在面對阿公年事已高辦理退休、大伯父還有四個孩子要養育、外加弟弟妹妹仍在就學花費頗多的情況下,賺更多的錢是唯一使家庭狀況改善的方法,於是他在大學夜間部讀了一學期之後,決定要去當個業務,至少可以憑自己的力量賺更多的錢。以他在國小時象棋連敗數名大人的能耐,加上考上北商、進入中興大學的成績,他相信可以憑著自己的能力賺取更多的薪水,就這樣他打定主意離開校園、離開穩定收入的倉管,開始去當個南北奔波的業務人員。初任小小業務員時,他在外套裡塞進層層報紙來應付嚴冬的寒流,只因買不起厚重保暖的大外套;為了到處送貨,剛學會開車的他只能硬著頭皮在人比車多的街道裡穿梭;在中南部跑業務時往往睡在車上,為了節省差旅費,更兼省時間拜訪更多客戶。在那個走過美援時期、輕工業正要開始發展的五零年代,爸爸看到許多機會,他不想錯過,只要肯努力,不會賺不到錢,因此所有的困難他絲毫不以為苦,只要付出心力,一定會有代價,爸爸是這麼相信的。

從教職退休後,阿公還是想著要怎樣賺錢。一方面是幾乎都待在學校的讀書人,不曉得可以做什麼別的事,二方面是大伯母的娘家從事紙製品加工,想來也可以讓伯父有發展的機會,於是阿公拿出所有的退休金,夥同阿嬤的兩個弟弟成立一家印刷廠,取名為三重印刷廠。這名稱的來由很簡單,沒有別的工廠登記相同的名字,只因為這是三重的第一家印刷廠,自然就這麼命名了。阿公敢於投資,從日本進口了較貴的印刷機,認為這樣子會有更好的工作效率,倒沒想到因著這印刷機的操作特性可以在不連續的材質上印刷,就這樣,美援時期麵粉袋的印刷,自然而然就成了三重印刷廠的主要獲利來源,甚至到最後還成就了當年三重市最高的建築物,三層樓的透天樓房。

在人呆為保的那個時代,大舅公因著經商金錢調度需要找阿公當保人,阿公因為阿嬤的緣故而答應了下來,也無風無波的過了許久。後來不知怎麼一回事,大舅公經商失敗虧損許多錢,阿公受到連帶影響要負起責任,為了籌錢他只好將三重印刷廠的股份賣給另外的舅公,從此退出印刷廠的經營,印刷生意不管是好是壞都再也跟阿公沒有關係了。大伯父仍留在印刷廠上班,好歹親戚一場,只不過身份從股東的兒子變成員工,還是同樣的工作內容。儘管遭逢經濟上的打擊,阿公沒有因此而放棄任何機會,還是努力想著如何賺錢。終於給他盼到一個機會,一個潘姓男子不知從哪裡打探來的消息,知道阿公讀過一些書,又寫得一手好字,在那個沒有電腦的年代,漂亮的字往往予人好印象,於是該男子便邀著阿公與他一起合作-只要出少少的錢,花少少的時間,用阿公最拿手的本領,就有賺大錢的機會。在我年紀比較大,約莫是國小三四年級的時候,就能看到家裡有著各種尺寸的土黃色牛皮紙袋,以及成堆的十行紙,上面有著阿公蒼勁的毛筆字,然後三不五時就會聽到阿公提到哪樁生意要成了,一筆錢就要進來了。甚至我還在家裡見過印著總統府的公文封,卻是不知阿公在忙些什麼。有時見到媽媽會對阿公生氣,說些什麼那個潘姓男子不是好人云云,讓公媳之間的氣氛有時很糟。後來更大了點才從媽媽那裡知道,潘姓男子根本是要利用阿公,以軍火仲介可獲得鉅大利益為由,要阿公寫各種文件到政府機構,然後趁機撈阿公的油水。當然阿公並沒有因為他的努力而獲得任何金錢利益,他被大舅公所倒的錢一丁點也沒有賺回來,反而被潘姓男子騙吃騙喝不知凡幾,只不過他藉此讓退休後的日子變得充實,也讓他想給子孫過好日子的夢想得以起飛,甚至是一個窮教員不甘平凡不願受輕視的自尊獲得重量。這些都是阿公過世很久以後的現在我才明瞭的。

外祖父四十九歲肝炎過世時,母親還在讀國小,舅舅年紀更小,母親從此不再是那飽受外祖父疼愛的么女。她再也無法從身為廚師的外祖父那兒獲得任何的美食,也享受不到外祖父騎著腳踏車載她走過台北橋到圓山動物園遊玩的樂趣,幸好大阿姨非常能幹,絲毫不因是外祖父養女的身份而離開這個家庭,而二阿姨也負起照顧三阿姨、媽媽及舅舅的責任,不致於讓沒有受過教育的外祖母過於辛苦,甚至還供給母親完成初中的學業、讓舅舅讀完北市高商。

爸爸住的是當年三重市最高樓房,媽媽住的是尋常的一樓平房,兩個人年紀又相差九歲,雖然兩家相距不到一百公尺,平常不會有太多的相遇機會,可是他們還是相遇了,不然也不會有我的存在。

媽媽跟小姑姑是初中同學。就是從這裡開始。
 「我二哥很兇,如果你要跟他在一起,你要小心一點。」
 小姑姑這句話說得太晚了,因為他們已經打算結婚。那年,爸爸二十七歲,媽媽十八歲。

原文出處: 我的故事-沒有唬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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